两年的规培时光,如眼底镜下的红光般倏忽而过。轮转表上的坐标,大多定格于“门诊”这一方格。若问这两年间,何处留下的刻痕最深,我的答案,并非在病房的危急重症旁,而是在那间永不谢幕的眼科门诊。这里没有病房里骤起的风浪,却像一片无垠的深海,每一道微澜,都关乎着一个“视界”的沉浮。

那盏裂隙灯,是我最忠实的向导。它投出的那道纤细光束,是我叩问这万千世界的锁孔。在这里,我遇见了许多因长期服用糖皮质激素而患上药物性白内障的患者。他们的晶状体后囊下,沉淀着一片细密的混浊,如同岁月与疾病妥协后落下的尘埃。我逐渐懂得,这不仅是眼科的独立病种,更是全身状况在眼睛这扇窗户上的投影。与带教老师一同,我们需要向患者耐心解释这片“雾霭”的由来,在控制原发病与挽救视力之间,审慎地权衡手术时机。这个过程,教会我门诊医学的真谛:它要求你不仅看见病灶,更要看见病灶背后那个完整的、正在与命运谈判的人。
然而,门诊的节奏并非总是温和的。视神经缺血性病变,就是那个会骤然打破平静的“闯入者”。我清晰记得那位由儿子搀扶进来的老先生,主诉是“右眼一下子看不见了,像黑幕掉下来”。诊室里的空气瞬间紧绷。视力检查仅存光感,相对性传入性瞳孔障碍(RAPD)明确阳性——这些体征像警报一样,指向视神经的急性梗死。在眼底镜下,我们看到他视盘水肿,边界模糊,伴有火焰状的出血。
“老人家,这是视神经的‘中风’了。”带教老师的语气沉稳,但处置的节奏明显加快。他迅速追问着高血压、动脉硬化的病史,一边开出紧急检查单,一边向家属解释病情的凶险与预后的不确定性。那一刻,门诊秒变为抢救视力的前沿阵地。没有病房里多学科的宏大协作,但决策的压力与时间的紧迫感同样令人窒息。我们迅速启动了激素冲击治疗,试图从缺血的黑夜里抢回一丝光明。尽管深知此类损伤多不可逆,但一周后复诊,当老先生那只眼睛的视力从“光感”恢复到能模糊辨认眼前晃动的手指时,他与儿子眼中那瞬间燃起的光亮,让我震撼地意识到,在这方寸诊室中,我们守护的,是一个人感知世界的根基。
日复一日,我在这间熙攘的诊室里,见证光明的千姿百态。从稚童验光时纯净好奇的眼神,到老人因白内障术后重获清晰视界时颤抖的双手;从青光眼患者需要终生监测的默默坚守,到干眼症带来的无休止的困扰。这里充满了生活的质地与温度。我手中的裂隙灯,不仅照亮了眼球的精细结构,也仿佛一道灵犀,照见了疾病背后真实的人间与坚韧的生命力。
如今,规培生涯行至半程,我对门诊的体悟尤为深刻。它不似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,更像一场细腻而漫长的守望。它锤炼了我于细微处洞察本质的能力,培养了我与患者在短暂交会中建立信任的智慧。我开始领悟,医学的深邃,不仅在于力挽狂澜的史诗篇章,更蕴含在这日复一日的倾听、解释、决断与共情之中。
在病房,同仁们是正面迎击病魔的先锋;而在门诊,我们更像是光明的守夜人。用专业这盏不灭的灯,为每一个迷茫的“视界”导航,在方寸之间,践行着“有时去治愈,常常去帮助,总是去安慰”的朴素箴言。这段尚未结束的经历,已如眼底的血管般,深深织入我职业生命的脉络,温柔而坚定。